【深度】公益慈善款的监管困境:乱账不断,催泪诱捐新手段频出

据北京广播电视台新媒体北京时间旗下时间视频,近日,中华儿慈会9958儿童大病紧急救助项目河北相关人员柯某孝卷走千万救命款,多位家长深夜露宿河北石家庄儿慈会办公大楼外。

9月13日,中华儿慈会公告回应:柯某孝近日已被河北三河市公安局燕郊治安分局拘押,正在接受调查;中华儿慈会从未委托过柯某孝个人为9958儿童紧急救助项目筹集资金;柯某孝不是中华儿慈会工作人员,曾在中华儿慈会9958儿童紧急救助项目河北廊坊地区合作机构中当过短暂的志愿者。

中华儿慈会在公告中还回应,网上所传1000万元资金,经中华儿慈会核实,中华儿慈会的账号从未收到过这些资金。据了解,当事人将资金打给柯某孝个人账户,并曾从柯某孝个人账户获得返款。

不过,把时间拉长来看,中华儿慈会的信任危机不止爆发过一次。在9958项目河北相关人员柯某孝卷款跑路一事发生之前,中华儿慈会9958儿童大病紧急救助项目这一中华儿慈会旗下知名公益项目已被曝出不少非公益性的“丑闻”,其中包括4亿善款做理财、以患者名义募资百万却只拨付2万、受助人去世仍能收到捐款等事件。

此外,如今打开社交平台的短视频,刷着刷着就会插播一条挂在各式账号下的“推广”——一个身患绝症的儿童在镜头前痛哭,配上煽情的音乐,最后请求公众帮助。界面新闻记者发现,在多个社交平台上存在不少公益慈善基金会采用这样的“催泪视频”形式投放广告诱导捐款的情况。此外,短视频捐款广告内容与实际募捐项目不匹配的情况也有发生。而这样的视频最近却频频刷屏。

公益慈善会属于非营利公益社会团体,是公众参与社会救助的渠道之一,也是社会救助体系的重要部分。是否在严格监管下,涉及到广大受捐者和捐助者的利益。

该如何严谨管理善款?公益慈善款项该如何募集?上述公益慈善会,到底都存在什么问题?

中华儿慈会全称中华少年儿童慈善救助基金会是民政部主管的全国性公募基金会,于2009年9月10日获国务院批准,2010年1月12日成立,2016年9月1日荣获民政部颁发的首批《基金会法人登记证书(慈善组织)》和《慈善组织公开募捐资格证书》。

中华儿慈会9958儿童大病紧急救助项目则是该会旗下公益项目(下简称:9958项目)成立于2012年。据中华儿慈会官网,9958项目隶属于中华少年儿童慈善救助基金会自主品牌项目,服务于0岁至18岁的困境儿童群体。

中华儿慈会官网虽显示其可谓获誉无数,多奖傍身,但在众多荣誉堆砌的背后,该公益组织却多次曝出丑闻,其中,最受关注的当属吴花燕事件。

2019年,大学生吴花燕因患病长期接受治疗,中华儿慈会9958儿童紧急救助中心以吴花燕名义向社会募集捐款超过100万元,但直到2020年1月13日去世,吴花燕只收到2万元,其余善款却存在中华儿慈会账户里。

据凤凰网报道,公益人郑鹤红实名举报,中华儿慈会9958项目主管王昱将“43斤女大学生”吴花燕当成敛财工具,不告知患者真实情况,超额募捐并且不及时拨付,拖死患者达到囤积捐款的目的。郑鹤红还称,从2018年6月开始,发现9958项目存在很多违规行为,选择临近不治、危重且家庭条件差的患者是他们的一贯手法。

此事曝光之后,中华儿慈会的募资方式及资金用途受到多方关注。2020年央视报道继续揭露,在中华儿慈会网站公布的2018年财务报告中显示,短期投资中银行理财产品的账面净值在2018年底达到4.09亿元,与年初数相比,理财收益为4400万元。

在此期间,律师周筱赟在其个人自媒体账号上发布文章称,早在2012年,他就曾揭露中华儿慈会2011年度财务报表中有高达48亿的现金流入,但又于同年全部流出时,就发现儿慈会动用数以亿计的现金购买银行理财产品。“不仅中华儿慈会如此,几乎所有国内公益组织都是这么干的。”

周筱赟还称,中华儿慈会直接投资了一家名为“江西赣江金融服务有限公司”的互联网金融公司。据天眼查,该公司成立于2004年,2015年8月中华儿慈会对该公司投资50万元,2020年7月退出投资。

据新华网报道中引用中华儿慈会2011年工作报告数据,2011年中华儿慈会的现金流入为48.48亿元,其中收到捐赠收入8200万元,“收到的其他与业务活动有关的现金”收入为47.66亿元。现金支出48.89亿元,其中用于捐赠的支出为4500万元,“支付的其他与业务活动有关的现金”48.4亿元。

9月13日,界面新闻记者在中华儿慈会官网搜索发现,其2011年年度工作报告及年度报告均已不可查,并且2012年及2013年年度工作报告均在2017年2月7日发布,且2012年及2013年年度报告发布时间在2014年年度工作报告之后。

其中,界面新闻记者发现,在2012年4月公布的2011年审计报告中,2011年中华儿慈会年度收入合计8726.96万元,其中捐赠收入8599.66万元,投资收益107.85万元,其他收入19.45万元。其中,“收到的其他与业务活动有关的现金”一项并未显示。

中华儿慈会官方在当年对此是这样解释,经核对,财务人员将账目中一项本应为4.75亿元的金额,写成了47.5亿元。但其声明并未令广大网友信服,发布后仍受到各方质疑。

除资金管理疑云外,中华儿慈会官网上还曾出现为已去世受助人的捐款通道。2020年1月17日,央视报道,记者在中华儿慈会网站仍能为已去世捐助人捐款,并且这样的情况在网站不止一个。成都商报同样报道过类似情况,“整个捐款过程中,除了介绍栏中的那句患儿去世提醒,网站并无其他项目已结束的告知信息。”

2022年1月17日,界面新闻在9958项目官网上已找不到去世儿童的筹款项目。中华儿慈会传播部负责人对界面新闻回应,“(去世后)能看到捐款链接,应该是很早之前设置的,这是技术层面出现了问题,我们会继续优化技术。现在要去查的话,确实是没有了。”

中华儿慈会的捐赠收入管理存在猫腻曾是该基金会的顽疾。早在2013年,即中华儿慈会成立的第三年,中华儿慈会就被曝出隐瞒旗下基金天使妈妈680万捐款。

前述律师周筱赟在爆料称中华儿慈会下属基金天使妈妈2011年度受捐善款有680多万不翼而飞,并且私设账户。天使妈妈回应称,天使妈妈专项基金收入300多万和中华儿慈会官网善款捐赠公示1000多万不符的主要原因,是统计时间、方式及科目的不同。而私设的小金库也已经在2012年停用。

据《中国青年报》2014年报道,中华儿慈会“天使妈妈”基金于2010年1月1日至2013年3月30日期间,通过个人两个银行账号、个人支付宝账号和现场收款等方式,收到来自公众的善款8296209.85元。报道中提到,据一名不愿透露姓名的公益界人士称,私设账户对于基金会的下属机构来说是违规的。而天使妈妈并非独立法人,必须挂靠在公募基金会的名下才能接受公募,并且应当在所属基金会进行公示。

民政部也于2015年颁发《关于进一步加强基金会专项基金管理工作的通知》(下简称:通知)完善相关基金管理。《通知》明确,专项基金不具有民事主体资格,不能以自己的名义开展活动,不能开设独立账户、刻制印章。专项基金的收支应当全部纳入本基金会账户,不得使用其他单位、组织或个人账户,不得开设独立账户和刻制印章。

时间回到现在,界面新闻记者翻阅中华儿慈会近三年的工作报告,发现其作为一家非营利机构,账面上竟趴着5、6亿的资金用来短期投资。具体来看中华儿慈会的近三年的资金情况,据中华儿慈会官网,2020年至2022年,中华儿慈会收入分别为8.68亿元、8.65亿元、7.42亿元,其中捐赠收入分别为8.35亿元、8.38亿元、7.15亿元。

在投资方面,中华儿慈会2020年短期投资年初额为5.05亿元、年末额为5.37亿元,长期投资为0元;2021年短期投资年初额为5.37亿元、年末额为6.0164亿元,长期投资为0元;2022年短期投资年初额为6.0164亿元、年末额为6.0364亿元,长期投资为0元。在业务活动一栏显示,中华儿慈会2020年至2022年投资收益当年累计数分别为3379.21万元、2733.1万元、2314.33万元。

对此,北京市致诚律师事务所王延斌律师向界面新闻表示,实际上,非营利机构与“非盈利”存在区别,慈善组织并非不能有收入。我国《民法典》第87条规定,非营利法人,定义上是为公益目的或者其他非营利目的成立,不向出资人、设立人或者会员分配所取得利润的法人。也就是说,基金会可以通过投资获得收益,但是这部分收益必须全部用到符合基金会业务范围的公益活动中去。

王延斌表示,根据我国《慈善法》第54条规定,投资取得的收益应当全部用于慈善目的。慈善组织的重大投资方案应经决策机构组成人员三分之二以上同意。政府资助的财产和捐赠协议约定不得投资的财产,不得用于投资。民政部的《慈善组织保值增值投资活动管理暂行办法》也做了更具体的要求,比如投资活动不能影响慈善财产的足额拨付,不得直接买卖股票,不得以投资为名义向个人、企业提供借款,不得参与可能使本组织承担无限责任的投资等。总的来说,我国对于慈善组织投资的规定赋予了慈善组织较高的自主决定权限。

“另外,《关于慈善组织开展慈善活动年度支出和管理费用的规定》还要求慈善组织中具有公开募捐资格的基金会年度慈善活动支出不得低于上年总收入的百分之七十;年度管理费用不得高于当年总支出的百分之十。”王延斌表示,因此,我们可以认为收入能力越强的基金会,包括筹资能力和投资取得收益的能力,其法定的慈善活动支出应该是越多的,对社会的贡献能力也是更强的。当然,慈善组织也要更加做好信息公开工作,让公众很好地了解自己开展的公益活动,这样也有助于公众理解支持慈善组织通过投资获取收入。

公益慈善会除了曾出现资金管理问题外,界面新闻记者还观察发现,随着社交媒体中短视频火爆,不少公益慈善基金会借助短视频在社交平台上投放“霸屏式”的催泪视频广告以“诱导”用户捐款。

其中已被禁号与吊销登记证书的西安市善行公益慈善基金会是该操作的最为甚者。

在2022年9月前,该慈善基金会通过在微信、抖音等社交平台频繁发布以重复性、标准化的化名式催泪募捐视频广告以煽动网友恻隐之心,再通过视频附带的诱导链接在又未提示捐款金额大小的情况下扣除捐款。

据《中国慈善家》2022年报道,西安市善行公益慈善基金会以《被父亲抛弃在大山里的孩,用自己的勤劳报答爷爷奶奶》《父母双亡,谁来养活这个4岁的小男孩?》《儿子因病截肢,婆婆身患癌症,苦命泣不成声》《一场车祸改变了8岁男孩的命运,父母含泪选择截肢保命》等催泪广告中暗嵌“我要捐款”的链接,用户点击后都会跳转到同一个捐款页面。

引援网易清流工作室报道数据,2019年,西安市善行公益慈善基金发起的公益项目超过50个,2020年的捐赠收入接近6800万元,2021年收入合计超过1亿元。这一数字放在全国具有募捐资管的基金会中都相当可观。

2023年6月26日,西安市民政局发布《关于对西安市善行公益慈善基金会作出吊销登记证书行政处罚的公告》,列举西安善行基金会包括以投资名义向企业借款、擅自改变慈善项目募集资金用途等“五宗罪”,并对该基金会作出吊销登记证书的行政处罚以及将该基金会列入严重违法失信名单。不过,由此也可见,西安市善行公益慈善基金会并未因这类以霸屏式催泪“诱导”捐款的广告模式而遭处罚。

抖音上的字节跳动公益平台是由民政部指定互联网公开募捐信息平台,于2021年11月正式上线。尽管从该平台上线伊始,抖音便出台了《字节跳动公益平台公益机构服务与管理手册》,但仍出现了像西安市善行公益慈善基金会就采取霸屏式催泪广告并述附带外部链接的方式诱导用户捐款。

此外,短视频公益募捐宣传内容与实际募捐的公益项目不匹配的情况似乎未被有效监管。以9958项目抖音官方账号于9月13日发布的公益短视频为例,该短视频讲述的是先天性阿尔木干心脏病儿童的治疗故事,但在视频中附加的募捐善款链接却是用于关爱乡村儿童心里健康相关的乡村儿童守护计划。

“这里实际上存在两种行为的问题。”王延斌表示,首先是互联网公开募捐行为,我国《慈善组织公开募捐管理办法》要求:慈善组织通过互联网开展公开募捐活动的,应当在民政部统一或者指定的慈善信息平台发布公开募捐信息。比如像腾讯、阿里、字节跳动等大型互联网公司都有作为被民政部指定的公开募捐平台。

王延斌表示,《慈善法》对于公开募捐行为的真实性是有严格要求的,该法第101条规定:通过虚构事实等方式欺骗、诱导募捐对象实施捐赠的,由民政部门予以警告、责令停止募捐活动;对违法募集的财产,责令退还捐赠人;难以退还的,由民政部门予以收缴,转给其他慈善组织用于慈善目的;对有关组织或者个人处二万元以上二十万元以下罚款。也就是说,慈善组织如果在募捐平台的项目描述上虚构事实,是会遭受明确的处罚的。

王延斌再补充,那么还有一些慈善组织发布短视频的广告,或者我们见到过微信朋友圈里的广告,显然并不是民政部指定的公开募捐平台,实际上人们也不能在广告上直接捐赠,一般是点击广告后跳转到之前说的公开募捐平台进行捐赠,也就是说网友们在捐赠前应该是能够看到捐赠对应的项目介绍的。但是一些慈善组织可能为了吸引人们点击,在广告上使用了一些比较感性催泪的视频,与后续的捐赠项目关联性较弱或者不相关,这确实会给捐赠人造成了困惑。

其根源还在于目前我国对于公开募捐行为的广告投放缺少法律规范。针对这个问题,王延斌认为,一方面要呼吁各大互联网广告投放平台对于公开募捐的广告要形成自律联盟,共同制定规则,对于广告的表现形式与募捐项目应该要求具有充分的相关性。还有包括广告的儿童权益保护、受益人人格权保护等一系列问题,也要形成规则。另一方面就是通过这种行业自治规则的实践,去推动立法。

此外,中华儿慈会在公告还间接透露出一种被隐藏的非法募捐方式。即,当事人将资金打给柯某孝个人账户,并曾从柯某孝个人账户获得返款。对此,王延斌表示,我国法律规定了公益捐赠是无偿的,不得向捐赠人返利。凡是宣称捐赠可以返利的情形,几乎都属于网络诈骗,不要给诈骗分子有可乘之机。

作者: 李科文 1 vie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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